最抢眼
最话题
最新鲜
阅读更多相关内容
的其他作品

文:周慧盈

“他们从一开始就彼此承诺,要用十年去酝酿创造‘改变’。来到第十四年,改变逐渐成形。”

香港1970年代被称为学运的火红年代。不少人对民主、民族、权利等课题日益关注,好比保钓运动、中文运动等,而当时的文化、艺术创作除了回应社会的变革,也尝试反映当时的生活状况——脍炙人口的流行曲《半斤八两》、电视剧《狮子山下》,都是那一代人的身份认同与文化价值。

1980年代是香港历史重要的时段。面对六四事件声援、97回归,港人探索身份认同的创作更是铺天盖地,而民众戏剧也开始跨入社区和教育的领域,在这个变化万分的时代舞台上展现活力。

1970与80年代的艺术创作混合的结果是什么?或许能从杨秉基、赖恩慈 [注1]这两人身上,看到一些时代的缩影。谈快乐抗争、谈民众戏剧、谈好戏量,甚至到雨伞革命,“集体冒险”在访问中不曾缺席。自认行动者的两人,刚开始只想跳脱戏剧的窠臼,却意外陷入民主抗争中,且越玩越起劲。

戏剧的影响力

秉基第一次接触民众剧场是在理工大学,当时他选修了资深戏剧工作者莫昭如的课。

“那时候才知道民众剧场如此好玩,可以自己创作,甚至跟观众互动。”转读演艺学院后,他发现在封闭的学习环境底下,戏剧变成了没有个人风格、思考和不能修正的东西。“传统戏剧在表演过程中须抽离自己的部分,让我感到很不实在。”语毕,他开始戏谑地演起经典舞台剧。

两人的想法相同,恩慈也认同学校教授的话剧很“离地”。“老师常强调的是发音咬字,这些跟戏剧未必有关联,更别说是跟生活有关。”直到接触了好戏量和莫昭如,她才发现自己并非纯粹只是角色的载体,而是一个有思想和想法的肉体。

戏剧,作为一种思考、分析和反思的创作,改变了她的生命。她渴望改变,甚至希望能改写自己的生命;她相信戏剧并非纯粹娱乐,而是人生的排演,通过演绎不同的角色,进行反射后回到真实生活,再内化思考自己真正的角色是什么。

“艺术介入社会有很多方式,无论是温柔或是激进的,最终所要表达,或是呈现的能量都是一致的,民众剧场就是其中一种方法。进一步层次,会由个人的演习转为革命演习,再去到社会层面,所以我们做的街头表演,甚至可以让群众以参与式的创作去改变社会。”

秉基也补充,传统的戏剧和民众剧场,两者并没有真正的冲突。专业的训练可以提升对戏剧态度、触觉、形式的认识,把基础打牢;民众剧场虽然人人都可参与,但很多时候会演变成自我感觉良好。“该如何把两者的经验融合,这是我们一直都在寻找着的方向。”

艺术的无限可能

从2003年向黄家驹致敬的《驹歌》[注2](见图),2004年批评香港教育制度的《阴质教育》[注3],到整个街头都是表演舞台的“西九龙文娱艺术街”,好戏量创团十四年,从室内的艺术空间走入大众的日常生活,这一路的尝试和经营实则不容易。

试过不同类型的剧场——青年剧场、民众剧场、街头剧场等,秉基说,最重要的是要继续做,虽然到最后不一定有所谓的“答案”,但只有不断地做下去,更多的可能性才会蹦出来,而不只是为了一个答案。

“艺术从来都不是在找答案,而是可能性。我们整天都会说,演员(actor)就要有行动(action)。还有另一个叫活跃分子(activists),他是会将某些东西(想法)变为行动,从中已经反映出他希望改变社会的渴望。”他提及,莫昭如于1979年,在艺术中心外打破电视的行径,冲击他很深。

当时的香港艺术中心酝酿了许多文化新思维。1979年,《号外》杂志和《文化新潮》举行了第一届普及文化研讨会,被认为这是研究香港文化的开端,莫昭如和《七零年代双周刊》朋友感到不满,在艺术中心门外上演街头剧,打烂了一部电视机,并写了一行红字——流行文化已死。

“谈起流行文化,就会想到电视(电视剧),我想莫先生打爆电视机的这个动作,是他发自内心要冲破眼前的框架、界限和打破现实中的谎言,所以采取了这个行动。至今,我都觉得非常震撼,也一直都在期待现在有人打破LED电视。”

“我觉得艺术是可以回应的,但目前没有人回应莫先生。这时代是什么?我们可能要打破iPhone?最重要的是,要有行动地打破生活中的框架;走到很前面的人应该要想,怎么样不让自己孤独地走在前方,怎么样让人可以一起往前走。”

我们都是参与者

说起剧团该怎么与民众拉扯,站的又是哪个位置?恩慈解释,好戏量强调的不仅仅是群众的参与,而是也要把自己当成参与者。

“对着民众,有些人是领导者(leader),有些是独裁者(dictator),而我觉得我们是协调者(facilitator)。领导者往往是走在最前面的,但协调者不是,他们是走入群众里参与。参与,不纯粹指群众的参与,也要强调我们(知识分子)的参与。”

“要如何让大家可以百花齐放?就是在内部撞击。那时大家不再只往一个方向走,而是四面八方。我觉得好戏量就是这样学习的,虽然只是一个剧团,但大家从五湖四海来,用着同一个方式去参与社会。民众戏剧就是在说每个人的故事,在这个位置中,一路希望摒弃单一的可能性。”

秉基也觉得又气又好笑,气的是教育制度教出只会等待命令的人,好笑的是,这也让他养成了另一种习惯:故意给错误的指令。“会有人觉得,为什么好戏量从来没有给过任何(运动)方向,但我不是领导,我只会演戏而已。”

“这个真的会被气死,所以就让我养成了这个习惯,虽然有些人会怀疑我给的指令,但还是会有人去做。这就像为何知道当权者不对,还是会相信他,还是会有人相信梁振英这个腐败的当权者。”我们并非要相信一个人,而是要相信我们所追求的。没人完全值得让人追崇,我们要的并不是人治,而是有共识地一起前进。

跳脱框架专业其次

另外,他也提及,若拍一部电影或是策划戏剧,只循规蹈矩地依照“专业知识”去拍戏,就会在这个框架中打转。恩慈打岔,说起所谓的“专业”,可以从拍N+N小女孩与爷爷失散的那场戏谈起 [注4]。

“专业其实是在谈成效和效率。N+N中,四岁的小女孩虽是素人,连字都不会看,但却做得非常好,特别是爷孙失散的戏码,小女孩还要哭,我们都很担心,苦恼这场戏该怎么导。外面谈成效和效率的做法就是打小朋友打到哭,所以摄影师就提醒我记得打电话通知父母。”

到最后,恩慈选择了民众剧场的做法去导这场戏。(笑)“我用了全日准备这场戏。早上就跟所有的工作人员说,不可以跟小朋友玩,只可以让她跟爷爷玩,基本上我也把这场戏安排去拍摄的最后一天,她跟爷爷已经建立了感情、关系。大家也在当天留下空间让他们去相处。”

“到了夜晚,我就跟爷爷说你可以休息,吃顿饭。爷爷离开后,我就跟小朋友说爷爷不见了。人是有感情的,我们也相信小朋友也是有情感、思想的。她不见了跟她相处了那么久的人,她自然就会哭。而她也不只是爆哭,还可以讲台词,真的是一个‘专业’的演员。这就是真感情,她的表现也吓到了工作人员。”

不要介意穷

试过为了省钱,好戏量十余人生活在小小的排演室;试过一部戏五场演出,仅有27位观众;也试过在地铁及商用版位成功争取广告,震惊了戏剧界。恩慈坦诚,好戏量并非是“有资金”的剧团,这一路做下来,是一种坚持,也是一种集体冒险的行动。

“所有的参与者都没有收过我们一分一毫,而我就是其中一个在排演室住了7年的人,如果说组织要如何存活,其实关乎的是(组织)里面的人如何面对现实。若有人要离开,我们完全明白,(现实生活)是很困难的,但也要去面对。”

这一刻的好戏量,有坚持十年的人,有坚持几年的人,也有坚持几个月的人,为了“坚持”,很多时候资金都由成员承担。“好戏量所做的题材很难会有商业或是政府去资助,而采用这模式生存下来的,我相信香港只有好戏量。”

她说,最重要莫忘初衷。

图说:《Playforward Theatre展望剧场》于2001年由杨秉基创立,透过把一人一故事剧场(1975年由Jonathan Fox创立)及受压迫者剧场(1974年由巴西戏剧家Augusto Boal创立)揉合,企业探索解决问题的方法。《Playforward Theatre》是一种情理兼备的剧场。观众起初是故事分享着,其后让演员即场演出,以致结局往往无法预测,都依据观众的回应做决定。另一种《Playback Theatre 一人一故事》亦是好戏量致力推广的剧场(部分照片取自好戏量@Stelve Leung)

“我记得有次跟年轻人去旺角表演,怕给黑社会打、给街坊骂,但我们明白,要改变真的是要从街头开始。到现在,我们还是能讲出为何十年前要冲上街头。我们就是一群喜欢戏剧的人,在一个那么没有空间的香港,因为想去创造出一个公民空间,所以由街头开始做民众剧场,改变街头甚至社会。”

在街头表演,跟民众、商家,甚或警察建立起的关系非常奇妙。“警察开头会为难我们,所以我们做了很多准备功夫,事前也做好法律咨询,知道自己的权利是什么。当警察跟我们要身份证时,就回应说基本法有保障我们做街头表演的权利。香港人很怕基本法这三个字,之后就会发现与警察的互动很不一样。”

“某程度上,我们是在教育他们,要他们了解法律,而不只是纯粹穿上制服就可为难我们,也要清楚警察本身的义务和权利是什么。有趣的是,我们之后也跟警民关系科合作,甚至影响了旺角的警察,因为他们太了解什么是街头表演,也知道了什么是民主自由。空间就是一种政治。旺角的警察不穿制服时,他们也会留下来看,也会成为参与者。”

“跟商铺的关系,从他们刚开始担心我们阻碍生意,到借出空间让我们摆道具,这就是关系上的改变,也改变了那条街的生活模式,我觉得这就是艺术重要的功能。”这些年的坚持,让这个只谈钱、效率的资本主义体制,出现了许多人情味。

图说:2013年圣诞节当晚共6名成员被拘捕的“好戏量”剧团,连日来举行“关注警察滥权”的街头表演及签名行动,争取市民关注警方滥权以至街头表演空间被收窄的问题。

虚拟世界影响现实生活

问了民众剧场的意义,问了好戏量的状况,只差世代的连接与港人的自我认同。2014年9月发起的雨伞革命,让香港人对普选、民主或是身份有了更进一步的摸索,而恩慈与秉基在这课题上的共识是“要有行动”,他们认为行动者最容易找到自己的身份认同。

“你可以看到所谓有行动的人,是会为香港人的身份而感到骄傲的,因为真的在为香港付出。很多时候站在中间或是其他(没行动)的人,身份才会游走在中国中或是香港人,或是流连于英国殖民地。这很简单的,好比在家中行驶着妈妈的角色,就会知道自己有家庭成员的角色,也等于在这个社会里头,必须要行动才可以找到自己的身份。”

若说到世代,恩慈认为,香港在这几年“代”分得特别清楚。“以前并没有说什么80后90后的,现在不同年代的关系撕裂了,跟网络有绝对的关系。网络建立了另一种世界,尤其香港的实体空间很小,网络则赋予了无限空间。所以年轻人发现可以在那里找到另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却跟现实世界脱节,网络令世代在拉扯。”

秉基补充,这不只是时代断裂那么简单,而是现今社会所遇到的问题:虚拟的世界正在影响真实世界。“我们在雨伞运动中看到许多很棒的玩意儿,同时间也收到了很多假消息,这些都让大家精神紧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们真正要发生的事情不能只在虚拟世界,要改变世界,就得要走出来面对现实,全世界的人都需要面对现实。”

“当然,要改变需要大家醒觉。天星码头、反高铁、喜帖街等,所有的问题要回到权力核心,如果这个结构不改变,其实我们说什么也没用。我们都知道终极目标是改变这个结构,但改变结构后,是否能很快地建设回另一种结构,我们需要好好装备自己。而占领运动就是新社会的雏形,回到最后,我们都要学会共同治理,而非独占鳌头。”

莫昭如曾说,“我们欠的是什么?我们欠的只不过是岁月”;赖恩慈讲,“人生有多少个十年?我们还能坚持多少个十年?”;杨秉基言,“我们要容许后来者去超越我们。”。是的,要看到实实在在的改变需要十年,甚或更久;无论好戏量是否会有下一个十年,好戏量人的坚持、集体冒险的精神,比起任何东西都来得珍贵。岁月见证了这一切。

注释:

1. 赖恩慈是剧场、电影工作者,目前是独立剧团好戏量(FM Theatre Power)主席,2012年被选为香港十大杰出青年,2013年担任香港精神大使。

而杨秉基是剧场工作者,好戏量创团艺术总监,曾推出《西九龙文娱艺术街》计划,把剧场带到社区及街头。

2. 《驹歌》由杨秉基创作,2013年首演,该剧为香港首部向黄家驹致敬的戏剧,并以乐团Beyond的歌曲穿插剧内。

3. 《阴质教育》剧照。讲述与批评香港的教育制度,该剧也邀请了许多学生参与。

4. 导演赖恩慈以香港菜园村为蓝本,讲诉因高铁发展计划而被迫离开村子的爷孙,带着象征祝福的富贵竹走访消失的建筑旧址——天星码头、皇后码头等。

这部电影让人叹为观止的,除了反映出政府以发展为名强拆村子(或值得保留的历史建筑)的粗暴、村民抗争保家园,其拍摄手法也让人惊叹——部分场景来自正进行的真实画面,镜头没有take two,例如小女孩与协助清拆的警员对话、推土机铲掉大树的画面等。

该电影除了在香港引起民众的热烈反应,也于2015年荣获伦敦国际电影人节四项提名,分别是最佳外语片导演、最佳新导演、最佳外语片及最佳音响设计。

2015年4月号《街报》 免费在线阅读 。其他《街报》连结,可浏览 这里 。欲知其他出版资讯,欢迎浏览 《街报》专页 ,或 《街报》网站

查看评论
A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