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政治机会结构而言,当政治局势波动或政治精英分裂,使那些自身缺少资源的社会参与者受到刺激时,往往就会触发抗争的政治(Tarrow)。因此社运的产生与成果,不只取决于动员的效果,还要衡量当时的政治环境与形势。
从独立至今,马华社会运动浪潮并没有停息过,只是不同时期有所起伏,它必须放在政治体制与社会动员的互动之中,才能加以理解。在华社挑战国家的社运动员中,一些运动是长期持续的,以争取结构合理化,如华教运动,另一类则是因外来压力而促动,如保卫三保山运动。政治机会结构的变化,深刻左右了社运的盛衰变化。
在这里,政治机会结构往往取决于几个因素,例如国家机关内部的权力与利益变动、体制外力量的互动结盟,以及国家面对社会的制约和依赖等等。另外,在选举机制的牵动下,社运积极者也经常利用大选时机,趁机提出社会诉求。在这种思路下,本文把独立后马华社会运动的变化,分为四个时期进行观察。
一)宪制倡议积极期(1947-1969)
独立以前马来亚华人已有社会运动出现,但运动指向的对象不一定是“现代国家”,而且其动因与目标复杂,往往还跟政治意识形态紧扣一起。
马共在1930年代兴起后,就开始渗入工运和学运,特别是雪兰莪州煤炭山,是当时工运重镇。及至马来亚光复后,华人工运和学运再度蓬勃发展,尤其1957年底的全国华文中学总罢课,学潮跨越一个多月。
五十年代后社运关怀有所变化,争取独立和本土诉求,逐渐成为主轴。当独立呼声响起后,争取宪制权益,就成为社会动员的时代主题。华校学潮跨越独立前后,其实反映出华教已是宪制斗争的一环。
不过,华社民间力量介入宪制倡议,始自1947年马来亚联合邦(Federation of Malaya)的宪制方案,它收紧了申请公民权的条件,立法议会代表的分配额也不公平。陈祯禄领导泛马联合行动委员会,动员各族社团抗议,以李光前为首的马来亚中华商会联合会也加入抗争,最后演变为1947年10月的全国大罢市。
在宪制协商中,华社本来以马华公会为中介,却发觉政党的协商无法满足社会的要求,遂引起民间的宪制倡议运动,包括“全马华人注册社团争取公民权大会”,以及组团赴伦敦请愿。在华校地位和语文问题上,教总和董总也向联盟力争到底,确保宪制上的“文化公民权”受到保障。
不过,社运和华团在宪制问题上的倡议举动,并未随独立制宪后就止步,虽然公民权争议无法变更,但华教运动仍然后劲充足。六十年代先后掀起第二波的争取列华文为官方语文运动,以及申办独立大学运动。此一时期,从左翼政治和学潮扩散出来的抗争网络,也从事各种工运、农运和学生运动,成为六十年代华社另一股重要的异议力量。
二)文教权利防御期(1970-1990)
1969年的五一三事件后,民主倒退,政经权力分配向种族威权倾斜,国家机关为求去政治化,大肆收编在野势力,并整肃社会异议,令民间力量奄奄一息。由于国家与社会关系出现骤变,反而导致华社产生新型社会运动做出回应,故进入七十年代后,马华社会运动被迫转向文化与教育的防卫自保,有别于前一阶段从事宪制倡议的努力。
讨论七十年代后马华社会运动,还必须放在国家工业化的脉络中理解。由于殖民的经验,延后了马来西亚的工业化,国家要到七十年代后才开始主导工业政策。为了争取外资参与劳力密集型的加工生产,国家机关就要压制劳工运动的动员。但在国家主导的工业化进程中,华商资本渐渐受到排挤与边缘化,却意外促成民族资本家与中小企业主的抗议与不满。
进入80年代,社会动员中值得一提的尚有华团的角色,在雪华堂与董教总等十五华团领导下,推动了民权运动、文化自救、《华团联合宣言》,也主张政治两线制。
八十年代对马华社会运动的发展而言,还是一个重要的转变与突围阶段。它既是高峰,也是顶限,主要特点展现在三个方面。一,运动话语或论述上的进取跨越,尝试从民族平等走向民主人权。二,试图通过参政,与政党结盟,影响政策。三,华裔大资本家的退场与转趋保守,社运主力由七十年代中期崛起的民间精英,如中小企业主和专业知识分子领导。
三)抗争衰退吸纳期(1991-2000)
社会运动必有它的抗争周期,出现动员、扩散与衰退三个阶段,因为不管抗争起因如何,它都是随政治机遇和限制而变化。其次,当权者面对挑战者时,不会空坐在一边,毫无回应。(Tarrow)
文教权利的防御动员,历经近二十年的延伸与扩散,到九十年代初逐渐走完一个抗争周期。华社的民权与华教运动,与反对党结盟后,并未在政治上取得成果,反而引发运动阵营内部的分歧,在运动的亢奋期后,马上陷入挫折和分化。
以董教总为核心的马华社运界,随着一部份运动精英因参政而淡出,以及领导层换班之后,对形势就有不同评估。其中温和领导者和激进追随者的分化,担心付出风险与个人代价,以及对运动目标的怀疑和失望,都导致社运的主力在九十年代初走向动员衰竭。刚好这种局面,又是当权者等待已久的机会,自然进一步助长其危机,并伺机吸纳收编。
事实上,社会运动阵营的衰竭,不一定带来被收编分化的结局,还要视国家采取的策略手段。没有社运陷入衰竭周期,就难以提供当权者政治吸纳的机会,但国家的灵活战略,却使瓦解运动同盟共识的工作,变得轻易许多。矛草行动之后使马华社运界强大反弹,令当权者吸取教训,在九十年代就宁可采取更加精致慎密的“选择性吸纳”,而非全面性镇压。
其中,长期支持马华社运动员的华商资本,亦在这一波政治吸纳中被明显收编,间接说明国家政经资源的支配,已导致华社私人资本被驯化和自主性的弱化。
简而言之,整个九十年代是华社总体保守化的开端,马华社运阵营陷于防守,而不是进攻,也没有长足的成长。由于共识的瓦解,华团之间的争端与歧见颇多,直接妨碍许多正面的权益运动的开展与思考。
四)社会结盟重构期(2001-)
九十年代末的安华事件,随着精英分裂掀起的政治风潮,为马来西亚民间社会力带来一次难得的政治机遇期。
当马来群众涌上街头抗争时,华社民间力量并没有独善其身。世纪之交以来,马华社运动员出现两大变化,一是新兴社会力的出现,议题不再仅限于文化和华教范围,而是重新结盟串连。其次,就是华团权威逐渐丧失,也有意识地不以华团为主体。马华社会运动有了从“旧社运”走向“新社运”的过渡迹象。
《大选诉求》是重构社会结盟新平台的开端,虽然在草拟期间受到保守团体的质疑,但辩论的过程正好有利于激活社会动员,纳入新成员新生代。但《大选诉求》毕竟是在传统华团框架下形成,故无法超越华团政治的瓶颈,因为经过九十年代的政治吸纳和动员衰竭后,其自主性、抗压性和组织力都不复早期强韧。
然则,烈火莫熄给马华社运的冲击是多层面的,它除了重新激活华社社会力的复苏,也提供新的抗争语话、论述框架和有可能改变社会的效能感与想象力。
反而传统华团逐渐失去领导中心位置,权威下降,而新兴的民间社会力却是众声喧哗,各自精彩,获得更高的自主性和独立性。近年来,华社的重大动员与抗争,往往已不是由华团发动,而是新兴社运团体发挥主导和策动角色,然后才由华团跟进附和。例如反对马华公会收购华文报、争取白小重开、抗议媒体垄断、揭露华小校长贪腐等等,新兴的自主公民团体都承担了发动、宣播与动员的角色。这是民间社会力的权力转移迹象。
新兴的单一议题社运组织出现,则是马华社运转型的另一标记。此外,社区抗争也在近年的马华社运动员上,成为新兴现象,它们以集体行动持续地向当权者挑战和互动。随着发展和环境带来的纠纷,未来社区抗争应有增多之势。
马华社会运动的类型
要对马华社会运动提出进一步的类型归纳,可以尝试将其分为两大面向。一是就运动兴起的原始动机而言,是对具体问题发出倡议型诉求,抑或防御型诉求。另一个面向,是就运动指涉的关怀,是攸关政治取向的议程,还是文化取向的议程。
所谓倡议型的诉求,指的是民间提出的政策主张和权利要求,以扩大或改善基本权益,而防御型的诉求,则是在国家对社会权益形成侵蚀和压制时,社会发起的抵制和救济行为。
由于华人社群在国家宪政与民主范围内,长期面对公民权利不平等和国民待遇不一致的问题,某些社会运动会直接指向政治改革的议程,而这类关怀通常较強調理念与價值,要求制度的修正。
至于文化取向的议程,则渉及到华社对文化、教育、身份与认同的焦虑,这一类关怀经常表现在特定而具体的事件上,动员多以文化情感的话语来表现。
无论如何,这两种关怀取向,彼此关系有时不能截然二分,文化事件经常转换成政治动员,反之亦然。文化议程的运动常常仅被视为华社的族群议题,而政治取向议程则宣称以公民身份提出,可能扩大诉求范围与结盟对象。
透过以上整理,所呈现的趋向是,马华的社会运动除在特定时期出现政治性的倡议诉求,大部份都是针对文化议程而做出的防御型动员。比较具有宪制意义的倡议,都是早期议题。越到近期,社会的动员多集中在防御性质的文化议程。换言之,随着时序推演,马华社会运动往往不是向国家争取更积极的政经权利要求,反而是防卫自身合理权利的流失和被漠视。
不可否认的是,马华社会运动有高度的族群权利倾向。对华社而言,语言与文化,是他们在多元族群社会中维护身份认同与传统特征的主要手段,不能轻易弃守。事实上,七十年代以来华社的诸多动员,并不是向国家要求更多权利,而是防制国家对公民权益的不当剥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