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个星期里,我有幸招待新加坡前任外交部长、那烂陀大学现任校长杨荣文先生。今天的那烂陀位于印度东部,离其古代位置十公里左右。远古那烂陀创建于公元五世纪止于十一世纪。中间的八百多年,那烂陀享誉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学——位于开罗的爱资哈尔大学(Al Azhar)于公元972年创立,博洛尼亚大学(Bologna)创于公元1088年,还有创于公元1167年的牛津大学。传闻释迦摩尼和弟子舍利弗曾在那烂陀讲学。全球各地的僧人和学士跋山涉水历经艰辛,但求为了能够抵达那烂陀。
我恭贺杨先生从诺贝尔奖得主阿马蒂亚·库马尔·森(Amartya Sen)教授接下那烂陀校长一职,话间我们提到了唐朝高僧玄奘。曾在那烂陀长达十五个月的玄奘,在那段时间向戒贤大师学佛,并写下了在该地的所闻所见,为后人提供了远古那烂陀的描述。
玄奘的弟子和传记作者慧立法师,在听了师傅的描述,形容那烂陀为“天竺所有的庙宇中最雄伟壮观的。”论建筑,在那烂陀能见到依山而建的佛塔,塔尖足以“穿越早晨薄雾,而高层静室则凌驾云朵。”从高塔窗间能见到“风和云、太阳和月亮的轨行的阵形。”
那烂陀是学者天地
那时候的那烂陀,不但建筑雄伟壮观,也是个学者天地。大学里有一万名学生,不但研读佛家著作,还有逻辑、语文、医药和哲学。他们当中,“有一千人能解释二十集子的佛经,五百人能解释三十集子,十人(包括玄奘)能解释五十集子……”那时候,一天内有一百场研讨会,学生们争相听名师讲学。
玄奘的旅途经过明朝时代后成为了家喻户晓的西游记。此书借用玄奘西天取经的壮行,讲述唐三藏师徒四人从唐朝时代的中国出发到天竺。他们的队伍是一只猴子、一只猪、二名僧人还有一匹白马。真实的那烂陀在书里变成了佛祖居住的灵鹫峰,也是主人公们的目的地。现实中的灵鹫峰离那烂陀只有二十分钟车程。
跟许多在马来西亚发生的事一样,最近,这个受众人爱戴的民间故事变得有争论性。在最新的西游记电影宣传海报上,猪八戒的角色被发现不见了。
事实上,西游记一开始就有争论了。小说的写作时间正逢佛教在古代中国扎根了最少一千四百年。皇帝和有权势的人都成为佛家寺庙和和尚的庇护。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本身也是和尚出身。
在此背景下,西游记作者写了孙悟空跟释迦摩尼打了个赌,说它能够一个翻筋斗就从如来佛的手掌跳出去。齐天大圣翻了看似光年,抵达了它以为是宇宙尽头的五根支柱。
“我还是留些记录,免得如来佛那边有麻烦……就写了齐天大圣到此一游。为了表示不敬,还在第一根支柱撒了泡尿……”
五根柱是佛祖手指
众所周知,五根支柱其实就是释迦摩尼的五根手指,猴子的筋斗在如来佛的手掌内不过是一小跳。
猴子向如来佛撒了尿?孙悟空在这之前还把太上老君摔了跟头。
华人心里知道,猪其实不是什么“高尚”的动物。猪八戒的角色显示了它懒惰,贪吃,还极其淫荡。猪八戒屡次见到的女性的神仙、妖魔和人类的“色迷迷”表现使到该角色在华人文化中变成猥亵的化身。在故事的尾声,当其他角色得到了崇高封赏,猪八戒因为本性只封了一个净坛使者。
故事里的玄奘也显示了对自己教学的无知。虽然常常口念心经,尤其是面临危难的时候只会唸“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玄奘经常被肤浅的外表蒙骗,也常因为这样误解练就金睛火眼的孙悟空攻击假扮老弱人类的妖魔。也许是被误解多了,当大家抵达了灵鹫峰山脚,玄奘对孙悟空说“此处真是个好去处”的时候,猴子充满讽刺的回答:“师父,你在那假境界、假佛像处,倒强要下拜;今日到了这真境界、真佛像处,倒还不下马,是怎的说?”猴子徒弟竟然嘲笑了得道高僧。
作者在故事的尾声却似乎还嫌之前的抨击和耻笑都不够:当众人终于抵达灵鹫峰,负责传经的如来左右阿傩、伽叶二尊者竟公然向他们讨“捐款”!“圣僧东土到此,有些什么人事送我们?快拿出来,好传经与你去。”二尊者只有众人的叫嚷和威胁告诉如来之下才罢休传经。玄奘师徒后来却发现因为没有为二尊者准备“佣金”,得到的只是无字空本!
是当时的查理周刊
这本小说嗤笑众佛神,称之为当时的查理周刊一点也不过分。
我觉得作者知道他的作品有强大冒犯性,也许这是西游记的作者匿名的原因。我国电影发行人的举动,跟四百年前西游记的原作者的所为,难道不是同样的自我审查么?
也许那时候的佛教徒们对小说表示无比愤怒,不但要烧书,还可能要了作者的命,因为西游记毕竟碰到了佛教道教儒家的每一个敏感点。写了这些,我们也只讨论到对宗教组织的抨击,还没探讨西游记的政治影响。
事实上,一百年后,好像也没什么人生气了。现在的西游记贵为中国四大名著之一,写成百年之后,在中国各地被改编成各种地方戏曲、歌剧等等。
一百年后,我们学会了透视小说里的冷嘲热讽,领悟到了书里的各种教训和寓言:从对后来成材的卑鄙的猪八戒的叙述,直到佛教里的深奥哲学。
一百年后,我们在读了肥胖猪八戒到西天取经的路途中搞出的笑话也能开怀大笑。著名学者胡适考证了西游记后说小说“带着点诙谐的意味、尖刻的玩世主义,是一本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
人民应温故知新
写到这里,我很想说的是,当我们面对“猪不见了”的情况,也许是时候重新看一看西游记历史积累的多层面教训 :从玄奘原本的书写游记,到《西游记》中进行查理周刊般的加工,直到这几百年来的读者反应。我们需要温故知新,重新看一看我们爱戴的小说里的教训,再想一想,猴子竟然向如来佛撒尿!
温故知新了之后,我们能不能在看了四百年前的自我审查和自以为是的愤怒后自信的说,“为什么当时的我们那么肯定,卻同时错得离谱”?如果不能,我们必须要承认,今天的社会跟百年前的社会没啥差别。
如果我们觉得被冒犯了,我们也必须让其他人那么觉得。让历史成为我们的反映。但是,如果我们能,我们能察觉到四百年前的那份愤怒是杞人忧天。但愿我们也能够想象一百年后的世人对我们的点评,并为我们的行径从中取经。让历史成为我们的借镜。
沈志强是大山脚国会议员。西游记粉丝的他,在今年农历新年的电影放映一定去捧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