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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克发:我们需要很多很多纪录片来处理历史

“我们从柔佛新山,载着老马共,一路开十个小时车来到泰南,抵达后见到那里的马共站在门口等车上的马共,然后大家热情拥抱寒暄。当我们看到这样的情景时,感觉很不真实,因为我们从来没见过一群老华人和老马来人这样抱在一起,这么融洽。”

“那时助理问我:你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在50年后还会出现各民族之间关系那么好,还会抱在一起吗?如果不会,我们是否要问,发生了什么事?”

廖克发在昨天出席“影像马共与文学马共的对谈”座谈会中,提到他在拍摄《不即不离》纪录片时的经验、反思与感受。这场讲座是由马来亚大学华人研究中心主办,分享人除了廖克发,还有伊德理斯教育大学中文系副教授魏月萍,主持人为马来亚大学华人研究中心研究员傅向红。

这也是廖克发第一次在马来西亚的公开分享。

寻找缺席的阿公,家族史介入国家大叙事

廖克发从他的拍片经历谈起,《不即不离》是其首部长片,也是在台湾艺术研究所拍摄的作品《爱在森林边境》的延长版。那时候他自己供自己念书,还未毕业存款已所剩无几,在制作影片的时候他问自己:如果这是最后一部能拍的片子,要拍什么主题?

自此,他发现以家庭为主的题材最贴近生命,于是他从家族史出发,选择主动探近关系一直恶劣的父亲,想知道他的缺席与沉默是否归根于成长印记。

听闻阿公曾经参加游击队,他一路找到和平村,再到国外寻访流亡马共,一路探索此前不曾认识的马共和国家历史。

“一开始我连我父母用福州话提到“共产党”时,我都听不出来。”他一边拍摄寻访,一边恶补学习,在过程中不断拼凑,就像对父亲的认识那样。


[延伸阅读] 从家族找到马共史——廖克发通往家乡的道路


“虽然我是华校生,但我从马来西亚、新加坡到台湾念书,都对新马这片土地没有所谓的爱国情感。”

“但当我认识了这些阿嬤阿公,看到他们在连身份证都没有的时候,就用了很‘热血’的方式去爱这个地方,你会被感染。他们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做这件事,让我开始思考我和马来西亚的关系是什么。”

他前后花了五年时间,自费完成《不即不离》来思考这问题。

“对我来说,历史不应该是大叙述的,应该是由下往上推的,由个人、家庭才上升到国家。这样的历史才有意义。”

没有素材,就没有语言说自己的故事

马来亚共产党自1930年4月30日成立,到1989年12月2日由陈平代表签署《合艾和平协议》后才正式解散,结束长达41年的武装斗争。然而,马共至今仍是官方禁忌,任何与之相关的议题或作品,都会轻易遭禁止与压制。马共历史也长期受污名化,例如刻意族群化,是华人主导的政治阴谋等等。

这样的历史掩盖与噤声,直接导致马共以后的整个世代,对这段历史的理解真空。国家的主动排除,不只遮蔽了对历史的理解,还阻断了追溯的方向与言说的能力。

廖克发坦承,拍摄《不即不离》,寻找素材是其中一个最大的难题。“整部片子的历史影片,没有一段来自马来西亚,都必须依赖其他的历史素材来讲马来西亚的故事。”

为了寻找资金,符合片商需求,他剪过许多不同的版本。其中有个版本,他曾想用一段来自日本的黑白动画片段,那是日本史上第一部日本动画长片,画的就是马来亚的故事。但在协商的最后阶段,日方变卦拒绝将片段卖出,因为他们在康城展出内容后,受抨击带有军国主义意识而变得警惕,却连带影响《不即不离》的内容取向和选择。

这些过程都让他体悟到,影像保存的历史价值以及背后掌管者的权力关系。“当你很仰赖历史素材来说故事时,国家没有这方面的素材,我们就没有说话与叙事的能力。或者当你的叙事不符合国家的主叙事逻辑时,他不允许你说,你就没办法说。”

他们其实想你带走一些故事

通过人的生命故事和记忆来重塑语言,因此成了《不即不离》很重要的旋律。要这些经历流亡、或自我流放、隐姓埋名多年的前马共们重新讲述自己的过去,亦是个漫长而厚重的过程。

“他们会隐藏自己是马来西亚人的身份,学在地口音,甚至孩子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世。如果他们和孩子说自己以前曾经抗日又抗英,孩子会觉得他们在吹牛。”其中一个在香港访问的老先生,除了第一次愿意在家里拍摄,其余的画面都只能在公园完成,因为子女不希望他上镜。”

“但是你会发现,他们把故事埋在心里几十年,其实是期待有人能带走这些故事的。只要他们开启心门,就会恨不得把所有故事都告诉你。”

心的门槛要如何跨越?取得信任没有捷径,只能从陪伴开始,吃饭、喝茶、聊天、听他们琐碎的日常小事,到了某个时间点,他们就会开始讲马来西亚口音,会突然说,自己的老家在哪里。“白咖啡是很magic的”,诚实的味蕾会穿越许多藩篱。

“一直到当你拍完要走,他们和你说再见的时候,会感觉到他们觉得自己生命里很精彩的故事,终于有人愿意收下了,自己可以离开了。”

“那个感觉并不是那么愉快的,因为你会问自己,我值得拥有这些故事吗?我可以用这些故事做什么?”

马共主流叙事下再度牺牲的个人记忆

“说故事”和“在镜头面前说故事”是两件事,有些老人家,只想要说故事,那些连家人都不能完全坦诚、不受谅解的事。

“我常觉得,马共已经是在国家叙事排挤之外,他们(这些流亡马共)又在马共的中央排挤之外。”

在拍摄和寻访过程中,廖克发也发现,很多马共成员会觉得自己的故事不值得说,会直接请他去访问领导或队长。这是马共受国家叙事边缘化的结果之一。

“你会发现在这样的体系里,他们杀了自己,觉得个人记忆不重要,马共的主叙事比较重要。他们觉得自己在马来亚被抓、被关十年、跑去中国、文革被斗、带着儿子逃到香港、学口音、然后子女不认同他们,看不起他们,这样的故事不值得说。这是很怪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不管政治历史上的是非对错,他们的故事都应该为人知道。”

为了这部片子,廖克发也曾到英国访问当年来马驻守的士兵,对方的反应与马共成员落差极大。“他清楚知道参与政治历史斗争,自己的人权和牺牲在哪里。他拒绝上镜,但是对自己的服役感到骄傲。”相反,马共成员却似乎认定牺牲自己是正常的。

这些小人物的生命故事,他们的爱恨情仇,才是他拍《不即不离》的重要原因。

“我不是历史学家或政治学家,我不是要告诉你马共有没有中国在支持。历史是我必须要知道的知识和背景,但我要处理的是这些小小的人,他们的存在感。这些人是存在过的,他们有温度,有真挚的情感。这种情感真实存在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这一切都不是那么虚构,他可能就是你隔壁的安娣,或者安哥。”

马共之间的看见与和解

这也是为什么,他希望他们在片子里能跳着舞结束。“在我的想象中,他们死后的灵魂是会回到森林里跳舞的。他们之间的感情超乎想象,比我们兄妹的感情更深。”

影片出街之前,他会让受访者观看,确定他们愿意让这些内容曝光。他相信口述历史具有见证和疗愈作用,透过讲述能放下一些事和感受。

为此,他特别把马共上战前必须唱的歌,透过编曲糅进纪录片的国歌配乐里,只要是老马共,一听到音乐就会想起那些时光,那些战友。“我希望当我们看的是一个版本,老马共看到的是另一种版本和情感。”

基于各种历史缘由,马共之间内部也有不同派别,相互不承认的部分,例如和平村的马共不会愿意和友谊村的马共一起出镜;本地马共也会对流亡的马共颇有微词。这里头有历史因素,也是因为和解对话迟迟无法开启。因此在《不即不离》中,廖克发刻意地将本地和海外马共摆在一起,是希望能成为一个桥梁,让他们可以在同样的位置看见并承认彼此。

我们需要很多很多的纪录片

他预言接下来的作品,都会继续尝试在正史以外寻找草根草民的真实状态,再透过这些边缘视角和画面,来冲撞主流宏观叙事,为历史补白。

“我们需要很多很多的纪录片,我其实很期待马来西亚会有更多的人拍影像,并对影像的真实更深入地思考和制作。”

正如历史缺口必须冲撞才能打开,媒体管制对他来说反而不是最难的问题。《不即不离》在2017年出品后即遭政府列为禁片,制作公司“蜂鸟影像”在网上连续7天免费首映,吸引了10万名大马观众观看。

他相信自由很多时候是争取回来的,必须要不断试探他们的界限,而片子的寿命也不只限于放映期而已。留住一切亲爱的,“只有这样才找得到力气”。
 

延伸阅读:

影像和文学如何介入历史,建构“马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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